1993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早,天还没亮透,就已经伏在厂区那几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搅得人心里头乱糟糟的。我是李富贵,在县城的钟表厂层压车间干活九牛网,日子跟车间里那些齿轮一样,转得规规矩矩,一圈又一圈,磨得几乎没了声响。
车间主任老王的婚礼就定在这礼拜天。一大早,班组里就闹哄哄的,大刘他们几个凑了份子钱,用红纸包着,非要推我当代表,婚礼上递给老王。“富贵儿嘴笨,但实在,老王肯定高兴!”大刘拍着我肩膀,嗓门大得能盖过机床声。我捏着那封厚厚的红纸包,手心有点冒汗。
太阳晃得人眼晕。婚礼设在镇上新开的“幸福酒家”,门口贴着硕大的喜字,鞭炮碎红纸屑铺了一地,空气里一股硝烟和炒菜的混合味儿,热热闹闹地往人鼻孔里钻。我到的算早,可院子里已经乌泱泱全是人,多是厂里的同事,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大声说笑,互相递烟。我缩了缩脖子,把路上买的一对暖瓶递给记礼账的先生,那先生推了推眼镜,蘸饱了墨,在红册子上工工整整写下“李富贵,暖瓶一对”。
我寻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人们喧闹。心里那点不自在,像鞋窠里的小石子,硌着,说不出的别扭。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呢。
吉时快到,鞭炮又噼里啪啦炸响一阵,新郎老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胸前别着朵大红花,头发抹得油亮,牵着新娘子出来了。人群哄笑着围上去。我也跟着站起来,踮脚看。新娘子旁边,跟着个穿粉紫色裙子的姑娘,那是伴娘。她侧着身,正低头帮新娘子整理着头纱。
展开剩余98%就那一侧影,我心里头咯噔一下。
像有人在我耳边猛地敲了下钟,震得五脏六腑都停了那么一瞬。
那伴娘直起身,转过脸来——眉眼,鼻梁,嘴角那粒小小的痣……分明就是张丽!
我初中同学,张丽。我……我暗恋了整整三年,毕业后再也没见过,却时不时能钻进出息梦里来的那个张丽。
她好像比初中时更好看了,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致。粉紫色的裙子衬得她皮肤白得晃眼。她嘴角弯着,得体地笑着,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目光扫到了我这个角落。
停住了。
她脸上的笑意倏地淡了下去,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一下,像是确认什么。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闹哄哄的声浪,隔着那七八年的光阴,她就那么直直地看定了我。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攥紧了裤缝,想躲,脚下却像生了根。
她忽然微微抬了下下巴,嘴角似乎撇了一下,然后,清清楚楚,隔着那段距离,我读出了她的口型。
没有声音,但我看得真真切切——
“胆、小、鬼。”
三个字,像三颗小钉子,噗嗤嗤,扎进我滚烫的心尖尖上。
我猛地低下头,脸膛耳朵脖子一阵阵地发烫,肯定红得赛过老王胸前那朵大红花。胸腔里那玩意儿咚咚咚地撞,响得我自己都怕旁边人听见。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怎么成了老王媳妇的伴娘?她居然还认得我?她……她为啥骂我胆小鬼?
对,胆小鬼。她没骂错。
初中那会儿,躲在课本后面偷看她后脑勺的是我;体育课她跑步崴了脚,想冲上去扶却挪不动腿的是我;毕业前磨磨蹭蹭写了好几个晚上,最终也没敢签上名字把那封信塞进她书包夹层的,还是我。
李富贵啊李富贵,你可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典礼怎么进行的,我全没留意。司仪说了啥,新人拜了啥,底下怎么起哄笑闹,我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模糊不清。只有旁边那抹粉紫色的身影,像一道强光,灼得我坐立难安。我能感觉到,她偶尔飘过来的视线,带着点凉飕飕的意味。
好不容易熬到典礼结束,开席了。碗筷叮当,酒菜上桌,气氛更加热闹。我趁着乱,赶紧想换个更偏僻、更不惹人注意的桌子,最好能缩到墙缝里去。
刚摸到一张离主桌远些的桌子旁,还没坐下,身边就飘来一阵淡淡的、好闻的桂花头油香气。我心里一跳,僵着脖子扭过头。
张丽端着杯汽水,正站在我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是平平的:“这儿有人坐吗?”
“没…没没没人!”我舌头像打了结,差点咬着自己。
她没再看我,自顾自地拉开了我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我半弓着身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被钉住的木头桩子。同桌的都是其他车间不太熟的工人,有几个倒是认识张丽,笑着打趣:“伴娘怎么跑我们这偏僻地方来了?不去主桌陪着新娘子?”
张丽拿起筷子,轻轻笑了笑:“嫂子让我随便坐,歇歇气。”说着,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我,“再说,这儿有老同学呢。”
那声“老同学”钻进耳朵里,又痒又麻。我感觉全桌人的目光好像都在我身上溜了一圈,赶紧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水,手抖得茶水洒了一桌子。
“对、对不住!”我手忙脚乱地拿抹布擦。
席间喧闹继续,人们划拳劝酒,吵得厉害。我却像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身边的每一个细微动静都被无限放大。我能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桂花香。
突然,小腿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
温热的,带着点硬度的触感。
我猛地一僵,全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头顶。
是她的高跟鞋尖。
就那么轻轻地、似有若无地蹭过了我的裤脚。
一下。
又一下。
像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在心尖最痒的那块肉上。
我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了桌子上,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动都不敢动,呼吸都屏住了。额上的汗珠汇成一小股,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好像没事人一样,正小口吃着菜,侧着脸听旁边的人说话,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只使坏的鞋尖却还在继续,沿着我的裤脚边缘,慢慢地、磨人地上下蹭着。
我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下肚,非但没浇灭那点邪火,反而像泼了油,烧得更旺了。喉咙干得发疼。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跳起来的时候,那只鞋尖终于移开了。
我偷偷地、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还没等我这口气喘匀,她却忽然朝我这边微微倾过身来。
周围的划拳声、笑闹声、碗碟碰撞声仿佛瞬间被拉远了,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只有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却让我心惊肉跳的调侃:
“李富贵,初中那会儿,偷偷塞我书包里那封情书,”她顿了顿,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碟子里的一粒豌豆,没看我,“写都写了,怎么到最后……没敢署名呢?”
轰隆一声!我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马蜂窝,嗡嗡乱响,脸上刚刚褪下去的血色又轰地一下全涌了回来,烧得我耳膜都在鸣叫。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看了那封信?她……
我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死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破碎的气音:“我……我……那……你……”
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桌面上,人们还在热闹地喝酒吃菜,没人注意我们这角落的异常。
桌面下,那片狭小、隐蔽、被垂下的桌布遮盖的空间里。
一只温热、柔软、带着细微汗意的手,忽然准确地找到了我死死攥着裤子、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
轻轻覆盖了上去。
然后,十指交缠,坚定地、用力地握紧。
我的呼吸彻底停了,心脏也忘了跳,全世界只剩下那只手带来的、触电般的、让人魂飞魄散的触感。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映着我傻愣愣、红彤彤的呆样子。嘴角那点笑意加深了,带着一丝嗔怪,一丝羞涩,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大胆的勇气。
她握着我的手,又用力捏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像叹息,又像最终判决:
“李富贵……”
“这次,你还要逃吗?”
桌子下的那只手,温软,带着一点潮意,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了我。
我浑身一僵,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喜宴上的喧闹——划拳声、笑闹声、碗碟碰撞声——瞬间退得好远,模糊成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全世界只剩下桌布遮盖下的这一方隐秘空间,和她手指坚定的力度。
“这次,你还要逃吗?”
她的声音低低的,像夏天夜里拂过麦田的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直直撞进我心口最软的那块肉上。
逃?往哪儿逃?脚底下像生了根,心尖上像着了火。我舌头打着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会愣愣地看着她。她眼睛真亮啊,里头清清楚楚映着我这副傻样,红头涨脸,呆若木鸡。
她见我半晌不吭声,嘴角那点笑意淡了下去,眼神里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自嘲。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抽回去。
就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老王敬过来的喜酒上了头,或许是那声“胆小鬼”激出了埋了多年的血性,在她手指即将撤离的刹那,我手腕一翻,竟猛地将她的手反握住了。
握得死死的,手心贴着手心,汗涔涔,湿漉漉,却能感觉到皮肤底下汩汩跳动的脉搏,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我的。
她显然吃了一惊,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没料到我这突然的举动。但随即,那点惊讶化开了,成了更亮的光彩,嘴角重新弯起来,这次是实实在在、带着点甜意的笑了。
“哟,富贵儿,脸咋红成这样?喝多了吧!”对面桌的大刘咋咋呼呼地喊了一嗓子,端着酒杯晃晃悠悠站起来,“来来来,陪哥哥再走一个!”
我吓得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握着张丽的手下意识就要松开。可她指尖在我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挑衅,非但没松,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桌布像一道安全的屏障,隔开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刘师傅,您可饶了他吧,”张丽侧过脸,笑吟吟地对着大刘,声音清脆得像落在瓷盘里的玉珠子,“你看他这老实样儿,哪经得起你们这么灌?一会儿回厂里,车间主任倒下了,你这班组骨干可得顶上去啊。”
她话说得漂亮,既给我解了围,又捧了大刘。大刘哈哈一笑,果然转移了目标:“还是伴娘心疼人!得,富贵儿,你这同学够意思!那我找别人喝去!”
危机解除。我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白毛汗。手指在她手心里微微发抖。
她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里脊,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吃点菜,压一压。”她声音压低了,只有我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别光喝酒,伤胃。”
我喉咙发紧,看着碟子里那块油亮亮的里脊,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谢谢。”
“傻样儿。”她轻嗔一句,手指又在我手心里挠了一下。
这顿饭,吃得我魂飞魄散,又飘飘欲仙。一半心思在应付桌面上同事的玩笑劝酒,另一半心思,全在桌子底下那只紧紧牵着的手上。她的手那么软,稍微动一下,就让我心尖颤栗。我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她的力度,生怕攥疼了她,又怕一松手,她就跑了。
喜宴快到尾声,新人开始一桌一桌敬酒。眼看就要到我们这桌,周围的人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桌布下的手终于不得不松开。
那一瞬间,失落感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手掌骤然空掉,带着凉意,还有湿漉漉的汗。
张丽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经过我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飞快地侧过头,用气声在我耳边丢下一句:
“散席后,等我一下。”
说完,她就迎着新郎新娘走了过去,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在桌下偷偷勾手、在我耳边低语的人不是她。
我愣在原地,心脏砰砰狂跳,“等我一下”四个字,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响。
散席时,场面有些混乱。喝高了的勾肩搭背说着胡话,女眷们忙着收拾带来的孩子和礼品。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下,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人群里瞟,寻找那抹粉紫色的身影。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地上的鞭炮碎屑红得刺眼。我等得心焦,又怕她只是随口一说,早就走了。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
正忐忑着,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猛地回头。
张丽站在我身后,微微喘着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发丝稍稍有些乱。“走吧,”她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愣着干嘛?”
“走……去哪儿?”我傻乎乎地问。
“回厂里啊,”她语气再自然不过,“顺路,你不回车间看看?”
“哦,哦,回,回。”我连忙点头,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走出了酒家院子。
午后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镇上这条主路刚铺了柏油没多久,踩上去有点软塌塌的。路两旁的店铺放着嘈杂的音乐,自行车铃声响个不停。
并排走着,一开始谁也没说话。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刚才在席间的大胆仿佛被太阳晒化了,只剩下无所适从的心跳。
我偷偷看她侧脸,阳光给她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
“你……你怎么成了王主任家的伴娘?”我总算找到一个话头,打破了沉默。
“秀娟姐——就是新娘子,是我表姨家的堂妹,”张丽解释道,踢了一下路上一颗小石子,“我家不是搬县里了么,离得近,她非要我来当伴娘。没想到……”她顿了顿,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没想到还能碰见你。李富贵,可以啊,都进钟表厂了,还是国营大厂呢。”
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就……就是个临时工,在层压车间,出力气呗。”
“那也挺好的。”她说了一句,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刚才在席上,脸红的呀,跟喝了十斤烧酒似的。”
我的脸腾一下又热了:“我……我没……”
“瞧你这点出息,”她语气里带着亲昵的嘲弄,“初中那会儿就这样,一跟我说话就结巴,脸红脖子粗的。那么厚一本代数书,都挡不住你红耳朵。”
我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你……你知道?”
“我又不瞎。”她白了我一眼,那眼神风情万种,“整天像个闷葫芦似的,偷瞄我又不敢看,体育课跑圈,你落后面就为了看我背影,真当我不知道?”
所有的秘密忽然被当事人轻描淡写地戳破,我窘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脚趾头在解放鞋里抠得紧紧的。
“那……那信……”我鼓起勇气,问出了憋了七八年的问题。
“信啊,”她拖长了声音,看着前方路面,“看了。写得嘛……文笔不怎么样,错别字还有两个。”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果然,她还是觉得可笑吧。
“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轻了下来,“挺真的。比后来收到的那些,都真。”
我猛地扭头看她。
她没看我,嘴角却抿着一点笑影:“就是某个胆小鬼,光会写,不敢署名。害我猜了好久,差点以为是隔壁班那个瘦猴儿写的,恶心了我好几天。”
“不是我……啊不是,我是说,不是我让他写的……”我语无伦次。
她又笑了,声音像风吹铃铛:“知道不是你。后来毕业前大扫除,我看见你作业本上的字了,才对上号。李富贵,你那字写得跟狗爬似的,太好认了。”
我:“……”
走了几步,快能看到厂区那排红砖围墙了。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我。
“李富贵。”
“啊?”我紧张地站直。
“现在呢?”她仰着脸看我,阳光洒在她脸上,皮肤细腻得能看到细小的绒毛,“现在还敢不敢?”
“敢……敢什么?”我心跳如擂鼓。
“你说呢?”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有期待,有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热流又涌了上来。厂房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机器的轰鸣声隐约可闻。那个规规矩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李富贵,好像被眼前这个女孩眼里灼亮的光点燃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似的,猛地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比桌布下更真实,更清晰的触感。光滑,微凉,柔软得像没有骨头。
她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大大地咧开,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手指灵活地一转,再次和我十指紧扣。
“这还差不多。”她哼了一声,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满意,拉着我的手,晃荡着,继续往厂门口走,“李富贵同志,你要早这么勇敢,咱俩娃都能打酱油了。”
这话太泼辣,太直白,轰得我头顶冒烟,但握着她的手,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烫贴又踏实。
“我……我以后都勇敢。”我哑着嗓子,笨拙地承诺。
“说的好听。”她皱皱鼻子,眼里却全是笑。
到了厂门口,毕竟是上班时间,不好太招摇,我俩默契地松开了手。门卫大爷认识我,笑着打招呼:“富贵,吃席回来了?哟,这是?”
“我同学。”我赶紧介绍,脸上发热。
张丽落落大方地一笑:“大爷好。”
“好好好,同学好,同学好。”大爷笑得颇有深意。
走进厂区,机器的轰鸣声更大了。车间门口,几个相熟的工友正在抽烟歇气,看到我和一个漂亮姑娘一起进来,眼睛都直了。
“哟嗬!富贵儿!行啊!吃个席还拐了个这么标致的妹崽回来?”
“可以啊!啥时候谈的对象?藏得够严实的!”
我脸红耳赤,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丽却一点不怵,笑着对他们挥挥手:“师傅们好,我叫张丽,是李富贵的初中同学。”
“同学好!同学好!”工友们起哄得更来劲了。
大刘挤眉弄眼地搂住我脖子:“好小子,刚才在席上就看你俩不对劲!桌底下搞啥小动作呢?从实招来!”
我窘得不行,求饶地看向张丽。她只是笑,脸上也飞起两朵红云,却比我从容多了:“刘师傅,您再逗他,他可真要钻地缝了。我们先去车间看看啊!”
说着,她很是自然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从大刘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把我拽进了车间。
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加热的特殊气味。巨大的层压机正在运转,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带着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线路和堆放的半成品。
“你就在这儿上班啊?”她好奇地四处张望,声音需要提高一些才能听清。
“嗯,那边那台,就是我操作的。”我指给她看。
“热不热?吵不吵?”
“习惯了就好了。”我老实回答。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那些轰鸣的机器,又看看我,眼神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心疼?
在车间里转了一小圈,到底影响不好,我们很快出来了。
“我……我得去报个到了。”我看了一眼车间办公室的挂钟,对她说。
“嗯,我也得回表姨家一趟,晚上还得陪秀娟姐呢。”她说。
两人站在车间门口的老槐树下,又有点依依不舍起来。
“那你……”我迟疑着。
“我明天下午的班车回县里。”她说,看着我,“你明天轮班吗?”
“我……我明天休息!”我赶紧说,心跳又开始加速。
“那……”她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土坷垃,“明天中午,我来厂里找你?你带我在镇上逛逛?好多年没回来了。”
“好!好!”我忙不迭地答应,生怕答应晚了她就改变主意。
“那说定了。”她抬起头,眼睛弯弯的,“我走了啊。”
“嗯。”我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叫住她,“张丽!”
她回过头:“怎么了?”九牛网
“路上……小心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嘱咐。
她笑了,挥挥手:“知道啦!胆小鬼!”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走了,那抹粉紫色的身影消失在厂门口的林荫道尽头。
我站在原地,傻笑了好久,直到大刘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还看!眼珠子都跟人跑了吧!赶紧的,主任找你呢!”
整个下午,我干活都轻飘飘的,师傅喊我好几声才听见,被笑骂了几句“魂被伴娘勾走了”,我也不反驳,只是摸着后脑勺傻笑。
下了班,回到厂里分的那个单间宿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叶子,怎么都睡不着。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的触感和温度,空气里也好像还有那股淡淡的桂花头油香。
“这次,你还要逃吗?”
她的声音反复在耳边回响。
我不逃了。再也不逃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唯一一件像样的白衬衫洗了,晾在窗外,等着午时的太阳把它晒干。又把那双唯一的皮鞋擦得锃亮。对着宿舍门后那块小镜子照了又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不到十一点,我就站在厂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了。眼睛盯着镇汽车站方向的那条路,手心又开始冒汗。
十一点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她换了一身衣服,白色的短袖衫,配着一条蓝色的背带裙,头发扎成了马尾,清爽又活泼,像一株迎着太阳盛放的马蹄莲。
我赶紧迎了上去。
“等很久了?”她笑着问,额角有细密的汗。
“没有,刚来。”我撒谎,从兜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几颗水果糖,“吃吗?厂里发的劳保糖。”
她拈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眼睛弯起来:“好甜。”
“走吧,你想去哪儿逛?”我问她。
“随便,”她说,“就去我们以前上学常走的那条老街看看吧。”
镇子不大,所谓的老街,其实也就几百米长,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旁是些老旧的铺面,剃头的、打铁的、卖杂货的。这些年镇中心往新街迁移,这里冷清了不少。
我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光斑跳跃。
“好像没什么变,”张丽看着两旁熟悉的铺面,有些感慨,“又好像都变了。”
“铁匠铺的老张头前年走了,他儿子接手了,现在主要焊洋铁皮桶。”我指着前面一个铺子说。
“哦,”她点点头,又指着一处关着门的铺面,“那家租小人书的呢?”
“早关了,现在谁还看小人书啊。”
走到老街尽头,是我们当年的镇初中。暑假里,学校没人,铁门紧闭着。我们隔着栏杆往里望。操场上的杂草长得老高,那几排红砖瓦房教室更旧了,墙皮剥落了不少。
“那时候你就坐我后面两排,”张丽指着靠窗的一个位置,“上课老走神,不知道在看窗外还是看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一次数学测验,你偷看我答案,对不对?”她忽然旧事重提。
我脸一热,支吾着:“……就看了一眼,还没看清……”
“笨死了,”她嗔道,“最后那道大题,我明明算错了,你还照抄。”
“啊?”我愣住了,“后来老师也没批错啊。”
“我交卷前改过来了,”她得意地扬起下巴,“一抬头,正好看见你慌慌张张埋头抄呢。”
我:“……”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李富贵,”她转过身,背靠着学校冰凉的铁栏杆,看着我,“你那封信里,写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我一愣。
“就那句,”她眼神飘向别处,声音小了下去,“你说……你说你每次看到我笑,就觉得……觉得夏天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是我憋了无数个日夜,搜肠刮肚才写出来的,自以为最文艺、最含蓄的一句心里话。写完之后自己都脸红,觉得太过肉麻。
“是……是真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她转回脸,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夏天的阳光还灿烂:“虽然酸溜溜的,不过……我挺喜欢的。”
那一刻,仿佛真的有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定格在了她灿烂的笑容里。
我们在学校门口徘徊了很久,说着一些陈年旧事,那些我以为只有自己记得的细枝末节,原来她也或多或少有些印象。每一次共鸣,都让我心里那份不真实的幸福感,加重一分。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
“热死了,”张丽用手扇着风,“我想吃冰棍儿。”
“前面拐弯老孙家的小卖部有,老式的白糖冰棍,还有豆沙的。”我赶紧说。
“就要白糖的!”
买了冰棍,撕开简单的包装纸,冒着白气的冰棍在烈日下迅速融化。我们俩就站在小卖部的屋檐下,嗦着冰棍。
她吃东西的样子有点孩子气,舌尖小心地舔着冰棍,生怕滴到手上。阳光照得她鼻尖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
我看得有点出神。
“看什么看,”她察觉我的目光,瞪我一眼,嘴角却藏着笑,“没看过美女吃冰棍啊?”
“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我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脸立刻烧起来。
她显然也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这种话,愣了一下,随即脸也红了,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棍,声音含混不清:“……学坏了啊你。”
空气变得有点甜腻,像化开的冰棍糖水。
吃完冰棍,她又拉着我去镇子西边的小河边。河水清浅,缓缓流淌,岸边长满了芦苇。小时候,我们常来这里玩水、摸小鱼。
我们在河边的树荫下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凉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总算驱散了一些暑气。
周围很安静,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偶尔的蝉鸣。
她脱了凉鞋,把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轻轻晃荡着,白皙的小腿在水波里若隐若现。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侧影,心里被一种饱胀的情绪填得满满的,鼓鼓囊囊,却找不到出口。
“李富贵。”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轻轻的。
“嗯?”
“我们这算是在谈恋爱了吗?”她看着河面,没有看我,耳根却微微泛红。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起来。
“算!”我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又赶紧补充,语气无比郑重,“当然算!”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睛像被河水洗过一样清亮,带着笑意和一点点羞涩:“那你以后,得对我好。”
“我对你好!”我急切地保证,搜肠刮肚地想说出些能让她安心的话,“我……我工资不高,但以后都给你管!我力气大,能干活!我……我保证不惹你生气!我……”
她听着我笨拙的誓言,噗嗤一声笑出来,打断我:“谁要管你工资啊!傻不傻!”
笑完了,她低下头,声音变得更轻:“……对我好就行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
两人又安静下来,并排坐着,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脚边的水流温柔地淌过,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我浑身一僵,呼吸都屏住了。肩膀上的重量和温度,清晰得让我头皮发麻。我能闻到她发丝间好闻的桂花香气。
我一动不敢动,连心跳都怕吵到她。
她就那么安静地靠着,也没说话。
河面的风吹过来,拂动她的发丝,蹭得我脖颈痒痒的。心里那点紧张和僵硬,慢慢化开了,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和满足。
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多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直起身,捋了捋头发:“几点了?我是不是该去车站了?”
我猛地回过神,看了一眼手表:“呀,快三点了,最后一班去县里的车是三点半。”
“那得快点了。”她连忙穿上凉鞋。
我们起身往车站赶。路上,我很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她回握住我,手指软软的。
到了车站,那辆破旧的班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发动机嗡嗡地响着,催促着乘客。
离别突然变得具体起来,我心里涌起强烈的不舍。
“我上车了。”她站在车门口,看着我。
“嗯,”我点点头,“到了县里,给我……给我打个电话吧?厂里传达室有电话,我跟门卫大爷说一声就行。”我赶紧把号码写给她。
“好。”她小心地把纸条收好。
售票员又在催了。
“那我真走了。”她说着,却没动。
“张丽,”我鼓足勇气,“下个休息日,我……我去县里看你,行吗?”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你休息是哪天?”
“下周日!”
“好!我等你!”她笑得特别开心,“说定了啊!不准放我鸽子!”
“绝对不会!”我发誓。
她这才转身,踏上了班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车子发动,喷出一股黑烟,缓缓驶出车站。
我追着车跑了几步,透过车窗,看到她挤到靠我这边的窗口,用力地向我挥手。
我也使劲挥着手,直到车子拐过弯,再也看不见。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像是被带走了什么。但一想到下周日,那份空落又被热烈的期待填满。
回厂的路上,我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觉得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仿佛被重新涂抹了色彩,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和鲜活。
回到车间,大刘他们又围上来打趣。
“哟,咱们富贵儿回来啦?魂儿找回来没有?”
“伴娘同学走了?啥时候再来啊?”
我摸着后脑勺,只是傻笑,也不反驳。师傅看着我,也摇摇头笑了:“年轻真好啊。”
晚上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想的全是白天的点点滴滴。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温度,她吃冰棍的样子,她说“算是在谈恋爱了吗”时微红的脸颊……
第二天上班,我干得格外卖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就想着好好表现,等下周日,能理直气壮地请假去县里。
好不容易熬到周三下午,我正盯着层压机的仪表盘,门卫大爷忽然晃悠到车间门口,扯着嗓子喊:“李富贵!电话!县里来的!是个女同志!声音挺好听!”
车间里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口哨声。
我脸一热,在工友们的起哄声中,扔下工具就往传达室跑,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抓起电话听筒,手都在抖。
“喂?”我声音发紧。
“李富贵?”那边传来张丽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是我。”
“哎!是我!”我赶紧应道,手心冒汗,紧紧攥着听筒。
“你干嘛呢?喘这么大气。”
“我……我刚从车间跑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她的轻笑声:“傻不傻。我就试试电话能不能打通。你上班忙吗?”
“不忙不忙!”我立刻说。
“我周日休息,你……你还来吧?”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来!肯定来!”我斩钉截铁,“一早就坐班车来!”
“嗯,”她声音里的笑意更深了,“那……我等你。对了,县里电影院最近放《阳光灿烂的日子》,听说挺好看的……”
“那我们去看电影!”我立刻接上。
“好呀。”她爽快地答应了。
又东拉西扯了几句, mostly是我在听她说县里百货大楼新进了什么裙子,她单位食堂的菜不好吃之类的琐事。每一句平常的话,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都变得无比动听。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对着电话机傻笑了半天,直到门卫大爷咳嗽一声:“富贵儿,笑够没有?笑够了赶紧回车间去,机器还转着呢!”
“哎!这就回!谢谢大爷!”我几乎是蹦跳着跑回车间的。
接下来几天,日子有了奔头。我数着指头算日子,把那双皮鞋又擦了两遍,还特意去镇上最好的理发店理了个发。
周六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好,天蒙蒙亮就爬起来,换上干净衬衫和锃亮的皮鞋,揣上我省吃俭用存下的所有积蓄——虽然不多,但足够请她看电影吃饭了。
赶到汽车站,坐上最早那班去县里的班车。破旧的车子颠簸在崎岖的公路上,我的心也跟着颠簸,充满了雀跃和期待。
两个多小时后,班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县汽车站。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站牌下张望的她。
她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像一朵迎风招展的小向日葵,在灰扑扑的车站背景里,亮眼得不得了。
车刚停稳,我就迫不及待地挤下车门。
“李富贵!这儿!”她也看到了我,高兴地挥着手跑过来。
跑到我面前,她微微喘着气,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路上顺利吗?”
“顺利。”我看着她,挪不开眼,“你真好看。”
她脸一红,嗔怪地拍了我胳膊一下:“油嘴滑舌!快走啦,电影十点半开场,还得去买票呢!”
她很自然地就要来拉我的手。县里不比镇上,人来人往,我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她动作一顿,看了我一眼,眼神黯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在前面:“那快点吧。”
我心里顿时后悔得要命,暗骂自己一句“胆小鬼”,赶紧追上去,鼓起勇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反握住我的,嘴角重新漾开笑意,侧过脸白了我一眼:“这还差不多。”
县电影院比镇上的气派多了,门口贴着巨大的电影海报。我抢着去买票,又给她买了一包瓜子一瓶汽水。
进场找到位置坐下,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始了。
其实电影放了什么,我根本没看进去多少。注意力全在身边这个人身上。她能清晰地闻到身边人身上淡淡的香皂味,混合着瓜子的焦香。银幕的光影明明灭灭,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
看到好笑的地方,她会咯咯地笑出声,肩膀轻轻抖动;看到紧张处,她会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和轻微的力度,心猿意马,坐立难安。
中间,她看得口渴,伸手去拿放在扶手上的汽水瓶。黑暗中,她的手摸索了一下,不小心覆盖在了我的手上。
两人都顿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移开,反而停顿了片刻。我的手背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柔软和温热。
然后,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轻轻插进了我的指缝间。
十指交扣。
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在周围观众的低语和电影配乐声中,我们就这样偷偷地牵着手,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看谁,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银幕上。
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手心里出了多少汗。
她的小拇指,似乎无意识地,在我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
像羽毛拂过,却在我心里点起了一把火。
电影散场,灯光大亮。我们像是被惊扰般,迅速松开了手,各自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随着人流往外走。
走出电影院,阳光刺眼。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气氛微妙地暧昧着。
“电影……挺好看的。”她先开口,声音有点不自然。
“嗯,好看。”我干巴巴地附和。
“饿了吗?”她问我,“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味道挺好的。”
“好。”
面馆不大,但很干净。我们面对面坐着,各自吃着一碗牛肉面。热气腾腾中,她额角又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我抽了一张桌上的粗糙纸巾,下意识地就伸手过去,想帮她擦汗。
手伸到一半,才觉出这动作太过亲昵唐突,僵在了半空。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举着纸巾的手,脸微微红了,却没有躲闪,反而轻轻向前凑了凑,闭上了眼睛。
意思再明显不过九牛网。
我的心跳又开始失控。拿着纸巾,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擦过她的额角和鼻尖。
动作笨拙得可能弄花了她额前的刘海。
她睁开眼,看着我,忽然笑了:“李富贵,你擦汗跟擦机器似的,那么使劲干嘛?”
我窘得耳朵发烧:“我……我没……”
“傻死了。”她语气里却全是甜意,低下头,继续吃面,只是耳朵尖红红的。
吃完面,她又带着我在县里逛了逛。百货大楼、新华书店、人民公园……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再平常的地方也变得有趣。
公园的湖边,柳枝低垂。我们找了个长椅坐下。
下午的阳光暖暖的,晒得人懒洋洋的。
她有点累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比上次在小河边更自然,更依恋。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鼻尖充盈着她发丝的香气,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李富贵。”她声音带着点困意,糯糯的。
“嗯?”
“下次休息,你还来吗?”
“来。”我毫不犹豫。
“那下下次呢?”
“也来。”
“……要是天天能见到就好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梦呓。
我心里一热,一股冲动涌上来:“我……我努力!等我转正了,攒点钱,看能不能在县里找个工作,或者……”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我用力点头,“我好好干,肯定有办法!”
她笑了,重新靠回我肩膀上,轻声说:“嗯,我等你。”
阳光,湖面,柳枝,靠在我肩头的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夕阳西下的时候,又到了送她回去的时间。
她家住在一个老式的筒子楼里。送到楼下,两人又依依不舍起来。
“我上去了。”她说。
“嗯,我看着你上去。”
她转身走进楼道,走了几步,又突然跑回来,飞快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柔软、湿润、带着她特有香气的触感,一触即分。
我彻底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她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得逞的笑意和羞涩:“奖励你的……今天表现不错,没那么胆小了。”
说完,她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我捂着被她亲过的地方,站在原地傻笑了好久,直到楼上某扇窗户传来她带着笑意的喊声:“喂!傻站着干嘛!快回去啦!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用力朝她窗口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镇上的班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心里被巨大的喜悦和憧憬填满。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一直在发烫。
摸了摸口袋里干瘪的钱包,想起对她许下的承诺,心里又充满了干劲。
为了能天天见到她,我必须更努力才行。
回到厂里,已经是晚上。宿舍楼下,居然看到车间主任老王和他新婚妻子秀娟姐正在散步。
“主任,秀娟姐。”我赶紧打招呼。
老王看到我,笑着点点头:“富贵,才回来?听说你去县里了?”
秀娟姐也看着我笑,眼神里透着了然:“是去找小丽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丽是个好姑娘,”秀娟姐说,“富贵,可得好好对人家。”
“我会的,主任,秀娟姐!”我郑重保证。
老王拍拍我肩膀:“好好干!男人先立业后成家,有本事了,才能给人姑娘好日子。”
“我明白!”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回味着这一天的一切。脸上的触感,似乎还在。
我拿出藏在枕头下的那本红皮工作手册,翻开第一页,以前这里只记着一些工作要点。现在,我在空白处,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张丽。张丽。张丽。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巨大的幸福牢牢抓住。
从那个周日开始,我的生活有了明确的重心和奔头。除了上班,就是攒钱,算计着下一个休息日去县里看她。
有时候是她休息来镇上。我会提前租好一辆自行车,载着她去镇子周边的田野河边玩。她坐在后座上,裙摆飞扬,有时候会害怕地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后背上。那时,我就会把自行车骑得更加平稳,心里却得意得像拥有了全世界。
我们也通信。她的字迹清秀工整,比我那狗爬字好看多了。信里写的都是日常琐事,工作上的烦恼,看了什么电视,想我了之类的话。每一封信,我都反复看好几遍,然后珍重地锁进我的小木箱里。
时间就在甜蜜的期待和短暂的相聚中飞快流逝。转眼到了秋天。
厂里传来消息,说今年有几个转正名额,层压车间可能有一个。师傅私下跟我说,我表现不错,有希望。
我高兴坏了,第一时间就想告诉她。跑去传达室打电话,她的手却一直没人接。
一连打了好几次,直到晚上才打通。
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声,听说我找张丽,语气有点奇怪:“张丽她……她下午请假去医院了。”
“医院?”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怎么了?生病了?”
“不是……哎,我也说不清,好像是家里有点事……”那边支支吾吾地挂了电话。
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我。我立刻跑去跟车间主任请假,说家里有急事。老王看我脸色不对,也没多问,批了假。
我连夜搭了辆运货的顺风车,心急如焚地赶往县里。
到了县里,天已经黑透了。我直奔她家住的筒子楼。
敲开门,是她妈妈开的门。看到我,愣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你是……李富贵?”
“阿姨好,张丽呢?她没事吧?”我急切地问。
她妈妈叹了口气,侧身让我进屋:“进来吧。”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张丽从里屋走出来,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很久。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又掉了下来。
“富贵……你怎么来了?”
“我打电话找不到你,听说你去了医院,吓死我了!”我上前一步,也顾不得她妈妈还在旁边,“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张丽只是哭,说不出话。
她妈妈在一旁开口了,语气带着疲惫和无奈:“她爸……下午厂里体检,查出来不太好……可能是癌,县医院让赶紧去市里大医院复查……”
轰的一声,像是一个炸雷在我头顶劈开。
癌……这个字眼,在九十年代初的小城镇,几乎等同于绝望的判决书。
“怎么会……”我喃喃道,看着哭成泪人的张丽,心里像刀绞一样疼。
“下午就送去市里了,她哥陪着去的。我明天一早也得过去。”她妈妈抹了抹眼角,“小丽这孩子,吓坏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张丽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怕,没事的。县医院有时候不准,去市里查清楚了再说。肯定没事的!”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发抖:“万一……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就算是真的,咱们就治!现在医学发达了,能治好的!钱的事你别担心,有我呢!”
虽然我知道,我那点微薄的积蓄,在重病面前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那一刻,我必须给她支撑。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地说:“别怕,有我呢,有我呢。”
她妈妈看着我们,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里屋。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着她。她哭了很久,后来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就那么抱着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发白。
那一刻,什么羞涩,什么胆怯,都没有了。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我要保护她,我要撑起她。
天亮了,她妈妈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市里汽车站。
我轻轻叫醒张丽。
“我也去。”我看着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
“你厂里……”她声音沙哑。
“请假了。”我说,“别说了,我跟你一起去。这个时候,我必须在。”
她看着我,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完全的绝望,里面掺杂了一丝依赖和安心。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去市里的长途汽车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一路上,她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睛红肿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萧瑟秋景。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力量。她妈妈坐在我们前排,也是一路无话,偶尔传来压抑的叹息。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除了为她父亲担心,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肩头。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只是那个沉浸在甜蜜初恋里的毛头小子了。
到了市人民医院,那种消毒水混合着各种复杂气味的氛围让人本能地紧张。病房里,张丽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灰暗,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憔悴苍老了许多。她哥哥,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正守在床边,一脸愁容。
“爸……”张丽一看到父亲,刚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扑到床前。
“丽丽来了……哭啥,没事……”张叔叔声音虚弱,却还努力想挤出个笑容安慰女儿。
她妈妈赶紧上前询问情况。哥哥把我们拉到走廊,低声说:“市里医生看了片子,说情况不太好,像是……肝癌,晚期了。让尽快安排住院,做进一步检查,然后看能不能手术或者化疗……”
晚期。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心里。我下意识地搂紧了张丽的肩膀,她能感觉到我瞬间的僵硬,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我。
“哥,需要多少钱?”我问出了最现实,也是最残酷的问题。
她哥哥搓了把脸,叹口气:“先期住院检查,押金就得交三千。后续……医生说,手术加化疗,顺利的话,估计也得准备个两三万……要是……”
两三万。在1993年,对于我这样一个每月工资不到两百块的临时工,对于张丽家这样普通的职工家庭,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我看到张丽和她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爸厂里效益不好,报销不了多少……家里那点积蓄……”她哥哥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
走廊里一片死寂。
那一刻,我脑子里没有任何犹豫。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们,语气异常平静:“钱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叔叔的病要紧,先住院检查。我这就回去凑钱。”
“富贵,这怎么行……”张丽妈妈连忙说,“你才刚工作……”
“阿姨,”我打断她,目光坚定,“我和张丽在处对象,她爸就是我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转向张丽,“你在这里陪着叔叔阿姨,我回厂里一趟,最晚明天回来。”
张丽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我的胳膊。
我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等我。”
没有再多说,我转身大步离开了医院。我知道,多耽误一分钟,她的无助和恐惧就多一分。
回县里的班车上,我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我所有的积蓄,满打满算不到五百块。家里……我家是农村的,条件更差,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根本拿不出钱。厂里……可以预支点工资,但最多一两个月,杯水车薪。借钱……跟谁借?大刘他们几个工友,条件都差不多。师傅或许能帮点,但也有限。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车间那个转正名额了。转了正,工资能涨一大截,更重要的是,成了正式工,或许……或许能想办法从厂里借到一些互助金?或者,至少说出去,也更容易找人借钱。
对,转正!必须拿下这个名额!
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我直接去了车间主任老王家。
老王看到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的我,吓了一跳:“富贵?你不是家里有事请假了?咋搞成这样?”
我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省略了巨额医药费的部分,只说她父亲病重住院,急需用钱。
“主任,我知道我资历浅,但层压车间的活儿我都拿得起来,这次转正的名额……我求您,能不能优先考虑我?我转了正,定了级,就能多挣点,也能……也能有点底气去借钱……”我声音沙哑,几乎是带着恳求。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老王听完,沉默地抽了口烟,眉头紧锁:“富贵啊,你是个实在孩子,我知道。你对象家这事……唉,确实难。但是转正这个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看厂里统筹,还得看你们几个临时工的表现综合评定……”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最近表现确实突出,师傅没少夸你。这样,我明天就去跟厂里人事科说说你这个特殊情况,尽量帮你争取。但是成不成,我不敢打包票。”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连连鞠躬,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从老王家出来,我又去找了师傅。师傅一听,二话没说,把他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攒的一千块钱硬塞给了我。“先拿着救急!不够再说!”师傅拍着我肩膀,“转正的事,我也帮你去找老王说道说道!”
我捏着那厚厚一沓钱,眼泪差点掉下来。师傅家的情况我也知道,这一千块,不知道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多久的。
“师傅,这钱我一定还您!”
“傻小子,先说这些,救人要紧!”
接着,我又厚着脸皮,去找了大刘和其他几个关系好的工友。大家都不宽裕,但这个三十,那个五十,还有的把刚发的工资没捂热就全拿了出来。凑到一起,竟然也有七八百块。
拿着师傅和工友们凑的两千来块钱,我心里沉甸甸的,既是温暖,也是压力。
第二天一早,我又跑去信用社,想看看能不能用工资担保贷点款。但人家一看我只是个临时工,直接摇头。
揣着所有的钱,我又赶最早的车去了市医院。
张丽父亲已经住进了病房,正在做各项检查。张丽看到我,像是看到了主心骨,立刻迎上来。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我把凑到的钱拿出来,塞到她手里:“先拿着,押金和前期检查应该够了。转正的事,主任答应帮忙争取。”
她看着手里那一大摞零整不一的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师傅和工友们借的。”我故作轻松地说,“大家都很帮忙。”
她扑进我怀里,泣不成声:“富贵……谢谢……谢谢你……”
“傻话,”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一起扛。”
接下来的日子,我厂里医院两头跑。厂里,我玩命地干活,比任何人都卖力,脏活累活抢着干,只希望能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增加转正的筹码。休息时间,我就往市里跑,送去凑来的钱,替换张丽和她妈妈陪护,哪怕只是陪张叔叔说说话,帮他擦擦身子。
张丽眼看着憔悴下去,原本明亮的大眼睛常常红肿着,里面盛满了忧虑和疲惫。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只能更努力地想办法。
转正的消息迟迟不下来,医药费却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师傅和工友们凑的钱很快见底。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手术,只能进行保守的化疗和放疗,费用同样高昂。
又一次陷入绝境。
那天,从医院回厂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荒凉的秋景,心里一片冰凉。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晚上,回到冰冷的宿舍,我打开了那个锁着的小木箱。里面放着我这几年所有的“家当”——几件旧衣服,几本技术书,还有……张丽写给我的那些信。
我一遍遍看着那些信,看着她清秀的字迹,读着那些带着俏皮和关心的话语。她说厂里食堂的土豆没削皮,她说百货大楼那件蓝裙子她看了好几次没舍得买,她说下次我来要带我去吃县里最好吃的馄饨……
我不能放弃。为了她,我也不能放弃。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写了张请假条,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回老家几天。然后,我揣上所有证件,坐上了回我们村的长途车。
我家在离镇上几十里外的山沟里。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低矮的土坯房,昏暗的煤油灯(我们村直到94年才通的电),父母脸上深刻的皱纹,无一不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看到我突然回来,母亲又惊又喜,忙着要给我张罗吃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问:“厂里不忙了?”
我看着他们,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知道家里为了供我读初中,为了给弟弟妹妹攒学费,已经欠了不少债。
“爸,妈,”我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了,“我……我对象她爸,病了,在市里住院,需要很多钱……我……”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父亲抽烟的动作停了一下,烟雾缭绕中,他深深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
屋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父亲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哑着嗓子说:“咱家的情况,你知道。你弟妹还要上学……实在是……”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过,”父亲话锋一转,走进里屋,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旧手帕包着的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钱, mostly是毛票,只有几张一块两块的。“这是你娘攒着过年称肉买布的钱,还有上次卖猪崽剩下的……统共就这七十八块三毛……你先拿着。”
母亲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我看着那叠浸透着父母血汗的零钱,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下了:“爸,妈,对不起……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父亲把钱硬塞进我手里,语气强硬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给人姑娘家救命要紧!咱家是穷,但不能没了良心!你既然认定了人家,就得担起责任!”
最终,我揣着那七十八块三毛钱,和母亲硬塞给我的十几个鸡蛋,连夜走回了镇上。山路漆黑,我的心却比来时亮堂了一些。虽然钱不多,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回到厂里,好消息终于来了。车间主任老王找到我,脸上带着笑:“富贵,你小子运气不错!厂里考虑到你家特殊情况,加上你师傅力荐,你这几个月表现也确实突出,转正的名额,批给你了!下个月起,你就是正式工了!工资翻倍!”
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别谢我,是你自己争气!”老王笑着说,“对了,成了正式工,可以申请厂里的职工互助金了,最多能借一千块,无息的,就是手续麻烦点。”
一千块!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我几乎是一路跑着去办的手续,盖了好几个章,签了好几个字,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拿到了那一千块钱。
揣着这笔“巨款”,加上我转正后预支的第一个月工资,以及家里和工友们凑的钱,我又一次来到了市医院。
张丽父亲刚刚做完一次化疗,非常虚弱。我把钱交给张丽妈妈,告诉她:“阿姨,我转正了,以后工资高了。厂里还借了互助金。钱的事,咱们慢慢想办法,叔叔的病一定能治!”
张丽妈妈看着那些钱,看着我这段时间明显消瘦黝黑的脸庞,眼泪直流,抓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张丽站在旁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痛,有感激,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和信任。
晚上,我替换她妈妈陪夜。她送她妈妈去附近亲戚家借宿后,又回到了病房走廊。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灯光。
我们并排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
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富贵,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们家……拖累你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打断她,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爸就是我爸,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她低下头,眼泪滴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本来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很好,”我接过她的话,语气坚定,“现在也会很好,以后会更好。张丽,相信我,难关总会过去的。”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忽然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胸前,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无助。走廊尽头的窗户映着城市的灯火,冰冷而遥远,但怀里的她是真实的,温热的。
我知道,前路依然艰难,巨额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她父亲的病情也不容乐观。但我不怕了。转正的成功和周围人的帮助,让我看到了希望,也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她,我们有彼此。
“丽丽,”我第一次这样叫她,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怀里的张丽渐渐止住了哭泣,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像受了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兽。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和医疗器械规律的滴答声。我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大片,凉飕飕地贴着皮肤,却奇异般地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和重量。
“富贵,”她的声音闷在我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他……今天化疗反应很大,吐了好几次,看着太难受了……我妈背着他偷偷哭了好几回……我哥天天在外面跑,找亲戚借钱,脸都看尽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我知道,她需要倾诉,需要把压在心口的巨石稍微挪开一点,喘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重复着这苍白的安慰,心里却翻江倒海。转正和借到的钱带来的短暂喜悦,在残酷的病魔和巨大的经济窟窿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会好的,”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有力量,“医生不是说了吗,化疗前期反应大是正常的,说明药起作用了。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路的。”
她在我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富贵,你……你后悔吗?”
我一愣:“后悔什么?”
“后悔……跟我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就不用这么难……不用求人,不用欠一屁股债,不用这么累……”
我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脆弱得让人心疼。
“张丽,你听好了,”我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我李富贵长这么大,最后悔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初中那会儿当了胆小鬼,没早点把你追到手。现在能跟你在一起,是我捡着宝了。这点难处算啥?咱俩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嘴角却努力向上弯了弯:“你就会说好听的……”
“不是好听的,是心里话。”我用手背胡乱地给她擦着眼泪,“以后不准再说这种傻话,听见没?”
“嗯。”她乖乖地应了一声,重新靠回我怀里,手臂更紧地环住了我的腰。
那一刻,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医院走廊里,我们两颗年轻又无助的心,依靠着彼此那点微薄的温度和勇气,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之后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陀螺,高速旋转,沉重而疲惫。
我正式成为层压车间的正式工,工资条上的数字确实好看了一些,但相对于医药费,依旧是杯水车薪。厂里互助金的一千块,师傅和工友们凑的钱,我家里那七十八块三毛,很快又见了底。
化疗的效果并不理想,医生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建议尝试更昂贵的进口靶向药,但那价格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张丽的哥哥几乎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笑脸陪尽,冷眼受尽,拿回来的钱却越来越少。她妈妈肉眼可见地苍老了下去,头发白了大半。
张丽休了长假,全天候地在医院陪护。我只要休息,就往市里跑。帮她替换陪护,跑腿拿药,和医生沟通——虽然很多时候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但至少我在,能让她感觉不是独自面对。
我也开始想更多办法赚钱。下班后,我去帮镇上货运站卸车,一晚上能挣两三块钱;休息日,我跟着村里出来搞副业的泥瓦匠去打零工,和灰搬砖,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手上磨满了水泡,但能拿到五块钱;甚至偷偷去卖过两次血……
这些,我都没告诉她。每次去医院,我都尽量显得精神些,把挣来的零碎票子换成整的,交给张丽妈妈时,只说是我工资和加班费。
但张丽还是察觉了。有一次,她给我擦汗时,看到我后颈被水泥袋磨破又结痂的伤口,手顿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这伤……怎么弄的?”她声音发抖。
“没事,车间搬东西不小心蹭了一下。”我拉下衣领,想遮掩过去。
她却不依不饶,拉着我的胳膊,撩起我的袖子,看到那些青紫和擦伤,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你还骗我!你是不是去干重活了?是不是去卖血了?李富贵!你怎么这么傻!”
我慌了,赶紧给她擦眼泪:“没有,真没有!就是加了会儿班……别哭,丽丽,别哭,我没事,我壮实着呢!”
她哭得更凶了,拳头一下下捶在我胸口,力道却不重:“你不准这样!不准!你要是累垮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我紧紧抱住她,任由她发泄着。我知道,她心里的压力和痛苦,并不比我少半分。
深秋的一天,我正跟着泥瓦匠在县里给一户新盖的楼房封顶,车间主任老王居然找来了。他站在楼下,仰着头喊我:“李富贵!下来!厂里找你有急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是厂里知道了我在外打零工违反规定(虽然厂里管得不严,但总归不好),或是出了别的什么事。我赶紧顺着脚手架爬下去。
老王把我拉到一边,脸色不是很好看,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喏,给你的。”
我疑惑地接过信封,摸起来厚厚的。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沓钱!全是十块五块的,看起来得有好几百。
“主任,这……”我懵了。
“车间里大伙儿给你凑的,”老王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知道你难。虽然都不宽裕,但多少是点心意。拿着吧,给你对象她爸治病。”
我捏着那厚厚一沓沉甸甸的钱,看着上面还沾着些许油污,仿佛能看到师傅们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样子,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圈热得厉害。
“谢谢……谢谢大家……”我哽咽着,只能反复说着这两个苍白的字。
“行了,大小伙子,别磨磨唧唧的。”老王拍了拍我肩膀,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哦,还有这个。厂工会搞到的两张劳模疗养票,去北戴河的。我知道你现在没心思去,但这票能转让,你拿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换点钱。”
我接过那两张薄薄的、印着“光荣劳动”字样的票,手都在抖。这哪里是票,这分明是车间、是厂里给我的又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和支持!
“主任……我……”我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啥也别说了,赶紧去忙吧。厂里那边我给你请好假了。”老王摆摆手,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钱和票,冰冷的秋风刮在脸上,心里却滚烫滚烫的。我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
后来,那两张疗养票,我托人打听,还真换到了两百块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支付好几天的基础药费了。
我把车间凑的钱和卖票的钱一起送到医院时,张丽和她妈妈都哭了。她妈妈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富贵,遇到你,是我们家丽丽的福气,是我们老张家的福气……”
张叔叔的病情反反复复,入冬后,又经历了一次危险的抢救。医院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我和张丽,还有她妈妈、哥哥,守在抢救室外面的长椅上,谁也不说话,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张丽的手冰冷,一直在微微发抖。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我的力量传递给她。
凌晨时分,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疲惫地走出来,说:“暂时抢回来了,但情况很不乐观,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张叔叔被推回病房,身上插满了管子,瘦得脱了形。张丽扑在床前,压抑地哭着。她妈妈和哥哥也围在旁边,默默垂泪。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力和悲伤。钱,我们可以拼命去挣,去借,可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一定能换回来的。
那一刻,我忽然特别害怕失去。害怕失去这个虽然我只见过寥寥数面、却已然视为亲人的长辈,更害怕看到张丽痛不欲生的样子。
冬天最冷的时候,张叔叔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能稍微吃点流食,也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了。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病房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他忽然很清醒,把我叫到床边,让张丽把她妈妈和哥哥也叫来。
他瘦骨嶙峋的手,先握住她妈妈的手,又拉住她哥哥,最后,把我和张丽的手叠放在一起,他的手覆盖在上面。他的手很凉,没什么力气,但动作却很郑重。
他看看我,又看看张丽,气息微弱,但吐字很清晰:“丽丽……富贵……是个好孩子……实在……靠得住……”
他喘了口气,继续费力地说:“我……我怕是不行了……以后……这个家……丽丽……我就……交给……你了……”
我的眼泪瞬间就冲出了眼眶,重重点头:“叔叔,您放心!只要我李富贵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丽丽和阿姨受委屈!我一定照顾好她们!”
张丽早已哭成了泪人。
张叔叔似乎笑了笑,目光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之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张叔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葬礼在县里简单举行。我以准女婿的身份,忙前忙后,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处理各种杂事。张丽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全靠我和她妈妈搀扶着。
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我心里空落落的,充满了悲伤,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至少,我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我兑现了部分的承诺,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缺席。
处理完丧事,已是年关。厂里放了假,镇上处处弥漫着过年的气氛,鞭炮声零星响起。
张丽家却一片冷清和悲伤。债台高筑,顶梁柱倒塌,这个年注定艰难。
我把转正后所有的工资和年底发的微薄奖金,以及最后打零工挣的一点钱,都整理好,交给了张丽妈妈。
“阿姨,先拿着把最急的债还上一点。年总要过的。”
张丽妈妈看着那些钱,眼泪又下来了:“富贵,这怎么行……你自己也要过年……你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太多了……”
“阿姨,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坚持把钱塞进她手里,“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个除夕夜,我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在张丽家过的。她妈妈强打精神包了饺子,味道却带着苦涩。我们围坐在桌前,气氛压抑。
吃完饭,我和张丽在她家楼下散步。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更衬得我们这里的寂静冷清。
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围着白色的围巾,小脸冻得通红,眼睛还是肿的。
“富贵,”她轻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又说傻话。”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揣进我的棉袄口袋里,“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一起走。”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李富贵。”
“嗯?”
“等过了年,开了春,”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然后又剧烈地跳动起来。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周围,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我看着她,看着她红肿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看着她认真又带着一丝忐忑的表情。
经历了这么多,痛苦,挣扎,绝望,互相扶持……我们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喜宴桌下偷偷牵手的青涩男女了。生活给了我们最沉重的考验,我们也用最笨拙却最真诚的方式彼此支撑着走了过来。
婚姻,这个曾经遥远而模糊的词,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显得如此自然和必然。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丝上的雪花,然后捧住她冰凉的脸颊。
“好。”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许下承诺,“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我就娶你。”
她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却是带着笑的。她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我。
“这次,你不准再当胆小鬼了。”她带着哭腔说。
“不会了。”我抱紧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再也不当了。”
零点的钟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一阵更密集的鞭炮声,宣告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旧的苦难和悲伤,仿佛随着旧年一起被埋葬。新的一年,尽管依然面临着债务和生活的重担,但怀抱着彼此,我们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雪又开始悄悄地下大,无声地覆盖着这个经历了悲伤和离别的小城,也仿佛要覆盖掉所有的伤痕,只留下一片纯净的白。
我知道,春天,就快要来了。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我们紧拥的肩头,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新年的钟声和遥远的鞭炮声,像是为我们的约定奏响了序曲。
“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我就娶你。”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我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仿佛骤然裂开了缝隙,有滚烫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汹涌而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怀里的她用力点头,眼泪温热地渗透我的棉袄,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劫后余生、彼此确认后的释然与笃定。
那个冬天剩下的日子,依旧清贫,债务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悲伤依旧在,但不再令人窒息,因为它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未来的共同期盼——缓缓包裹、融化。
我开始更加拼命地干活。转了正,我能接触到的技术活儿更多了,加班的机会也多了。层压机轰鸣的车间不再仅仅是谋生的地方,更是我为我们的小家搭建基业的工场。每一个零件我都精心处理,每一次加班我都主动申请。师傅看在眼里,私下跟我说:“富贵,知道你现在担子重,但也要注意身体,日子长着呢。”
我咧嘴一笑,露出被机油弄得黑乎乎的手:“师傅,没事,我年轻,扛得住。得多攒点钱。”
攒钱。这两个字成了我那段日子最大的动力。除了厂里的工资和加班费,我依旧利用一切休息时间打零工。只是现在,我不再瞒着张丽。她会在我晚归时,提前温好一碗稀粥,锅里焐着两个馒头。有时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有时是她用自己刚发的、微薄的学徒工工资买的。我们坐在她家那间冰冷的厨房里,就着一盏昏黄的灯,分吃简单的食物,计算着这个月又还了哪家一点利息,距离我们的目标还差多少。
日子清苦,却因为有了共同的目标而充满了劲头。她妈妈的身体渐渐缓了过来,有时会帮我补补磨破的工作服,眼神里多了些活气。她哥哥也重新找了活计,沉默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春天,终于踩着残雪的边缘,悄然而至。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风也变得柔软。
一个休息日,我带着张丽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我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最好的衣服,并排坐在红色的幕布前。摄影师是个老师傅,指挥着我们:“小伙子坐直点!姑娘,头往你对象那边靠靠!哎,对!笑一笑!”
闪光灯咔嚓一声,定格下我们略显拘谨却充满期待的笑容。这张黑白合照,成了我们第一张“结婚照”。
没有盛大的婚礼,甚至没有一桌像样的酒席。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骑着从厂里借来的、系了朵红绸花的自行车,把她从那个筒子楼接了出来。她妈妈红着眼眶,塞给我们两个红纸包,里面是崭新的十块钱。“拿着,讨个吉利。”她哥哥帮忙提着一个小小的旧皮箱,里面是张丽所有的行李。
我的“新房”,就是厂里分的那间单身宿舍。我提前几天用石灰水重新粉刷过,窗户贴了红色的剪纸,床上铺着新买的、印着鸳鸯图案的床单——那是我们最奢侈的一件购置。工友们凑份子送了一对新的暖水瓶和一个印着“喜”字的搪瓷脸盆。大刘他们闹哄哄地来喝了杯糖水,说了些吉利话,就算喝了我们的喜酒。
晚上,送走了所有人,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红烛跳跃(其实是红色的灯泡),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水和新床单的味道。
她坐在床沿,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脸颊绯红。
我站在她面前,也有些手足无措,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丽丽,”我哑着嗓子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小小的、细细的银戒指,是我用加班费偷偷买的,“委屈你了……等以后有钱了,我给你换金的。”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摇摇头:“不委屈。”她伸出手,看着我笨拙地、微微颤抖地将那枚小了一圈的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然后,她拿起另一枚,小心翼翼地戴在我的手指上。
银环微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从此圈住了一生。
我们成了夫妻。日子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能量,虽然依旧清贫,但每一天都充满了奔头。
我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因为肯钻研又能吃苦,几年后还被提了小组长。工资涨了不少,虽然大部分还是用来还债,但剩下的,已经能让我们的小日子稍微宽裕一点。
我们搬出了那间单身宿舍,在厂区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平房。虽然只有一间屋,但有个独立的小厨房和一个小小的院子。张丽在院子里种上了丝瓜和南瓜,夏天的时候,绿油油的藤蔓爬满了架子,开出黄色的花。
她去了镇上的纺织厂做挡车工。三班倒,很辛苦,但她从不抱怨。下班回来,还会就着灯光给我织毛衣,或者把厂里处理下来的边角料拼拼凑凑,做成好看的桌布和枕套。我们的小家,在她灵巧的双手打理下,总是干干净净,充满温馨。
债务一年年减少,生活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起来。
结婚第三年的秋天,张丽怀孕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正在车间检修机器,师傅跑来告诉我,我愣了好几秒,然后扔下扳手就往家跑,一路上差点撞到人。推开家门,看到她正坐在小院里晒太阳,脸上带着一种柔和的光晕。我冲过去,想抱她,又不敢,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圈,最后只是蹲下来,把耳朵轻轻贴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傻笑着问:“ta动了吗?能听见我吗?”
她摸着我的头发,笑得温柔:“傻不傻,还早着呢。”
那一刻,巨大的幸福感几乎将我淹没。我们要有孩子了!一个流淌着我们共同血脉的小生命!过去所有的苦难,仿佛都是为了兑换此刻的甜蜜。
孕期她反应很大,吐得厉害。我变着法儿给她弄吃的,虽然也只是普通的青菜鸡蛋,但我跟食堂大师傅学会了蒸嫩嫩的鸡蛋羹,跟邻居大婶学会了熬小米粥。晚班回来,再晚再累,我也会用热水给她泡脚,笨拙地给她按摩浮肿的小腿。
她看着我忙活,常常会笑,笑着笑着,眼圈又红了:“富贵,你真好。”
“好什么,”我低头给她擦脚,“是我该做的。”
孩子是在第二年夏天出生的,是个大胖小子。产房外,当我听到那声响亮的啼哭时,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毫无征兆。护士抱着襁褓出来给我看,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闭着眼睛,挥舞着小拳头,我激动得手都在抖,想碰又不敢碰。
我冲进产房,她虚弱地躺在那里,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圣洁柔和的光辉。
“丽丽,辛苦了……”我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是个儿子,像你。”
她笑了,笑容疲惫却满足。
我们给儿子取名“李希”,取“希望”之意。他是我们新生活的希望,是所有美好未来的开端。
小生命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也更加充盈。孩子的哭声、笑声,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填满了我们小小的家。我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抱儿子,用胡子扎他嫩嫩的小脸,听他咯咯的笑声。张丽看着我们闹,在一旁笑着准备晚饭。
家里的债务,在我提了小组长、她又加了工资后,终于彻底还清了。无债一身轻的那天,我们特意买了一点肉,包了顿饺子。小小的饭桌上,我们三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看着彼此,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幸福。
日子就像镇子旁边那条河,平稳而温暖地向前流淌。
儿子一天天长大,上了镇里的小学。我成了车间的老师傅,带起了徒弟。张丽也成了纺织厂里的老工人。我们把租的小平房买了下来,虽然旧,但真正成了我们自己的家。我利用休息时间,自己动手修葺了屋顶,粉刷了墙壁,还在院子里给她搭了一个更好的瓜架。
生活依旧平凡,甚至有些琐碎。我们会为孩子的调皮捣蛋头疼,会为偶尔的开支计较,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但每一次争吵过后,总是我先忍不住去哄她,而她也会红着眼眶给我下一碗面条,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我们知道,我们早已是彼此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爱人,是亲人,是战友,一起经历过最深的绝望,也一起迎来了最暖的光明。
又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红色。我们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牵着已经比我们矮不了多少的儿子,去镇外的河边散步。
河水依旧潺潺流淌,岸边的芦苇比当年更加茂盛。晚风拂过,带来凉爽的水汽和青草的芳香。
儿子跑到前面去追蜻蜓了。
我和她慢慢地走在后面。她的手依旧柔软,安静地躺在我粗糙的掌心里。我们的手指上,依然戴着那对细细的银戒指,虽然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光泽,却更加贴合我们的指根,仿佛生长在了一起。
“时间过得真快,”她看着儿子的背影,感慨道,“感觉昨天他还是个小不点,抱在怀里哄呢。”
“是啊,”我点点头,侧过脸看她。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的侧脸,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在我眼里,却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温婉和韵味,“还记得吗?当年就是在这儿,你问我,我们算不算在谈恋爱。”
她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是盛满了阳光:“怎么不记得?某个胆小鬼,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我也笑了,握紧她的手:“幸亏当年,你没放弃我这个胆小鬼。”
“哼,那是本姑娘眼光好,看出你是个潜力股。”她得意地扬起下巴,那神态,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泼辣又明亮的姑娘。
我们相视而笑,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河面波光粼粼,映照着漫天霞光,美得不像话。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平淡,琐碎,却踏实,幸福。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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